范县四年的平静宦海生涯,似乎只是一个诱饵,诱导板桥继续在宦海里向纵深方向遨游。乾隆十一年(1746年),板桥从范县调至潍县。大约是考验板桥吏才的时候到了。初到潍县,他就赶上罕见的饥荒。整个山东省出现了“人相食”的局面。面对如此严重的灾情,要想上书等朝廷批准然后再赈灾,是来不及了。板桥深知官僚机构办事拖拉的习性,等到上面同意赈灾的时候,百姓差不多已都饿死了。于是,板桥冒着“丢官”“蹲狱”的危险,打算来个先斩后奏,边打开县里官仓赈灾边逐级向上申报。在打开官仓之前,围绕着是先请示再赈贷,还是边赈贷边逐级上报朝廷这一问题,潍县的县令、县丞等意见不一。此时的板桥当机立断,勇于承担责任,坚决主张先放粮贷给百姓,然后申报朝廷,并向县丞们保证道:“有谴,我任之。”板桥心中若是没有百姓,是不会有这等勇气的。在开仓赈贷的同时,板桥还想了一些其他的救灾方法。他利用官府的力量兴修久已破败的城墙,利用修理公共设施之便,招募大量民工,命令县中大户轮流开办粥厂,供给修建公共设施的民工,使他们获得吃饭的机会。板桥此举,救活万人有余。
在灾荒之际,板桥还充分发挥封建政府的管理功能,抑制囤积居奇的不法大商趁机哄抬物价的行为,勒令他们平价卖粮,有效地控制了潍县的通货膨胀,有力地保护了小商小贩的经营活动,体现了板桥的吏治才能。
就是在这年秋天,潍县又遭旱灾,农业歉收。为了减轻农民的赋税,板桥自己带头捐出部分官俸,代民上缴赋税。虽然当时百姓立下了借贷的券契,但板桥离任时将券契全部焚烧了。这乃是重大的还利与民的行动,体现了板桥深切的爱民之心。
乾隆十二年(1747年)春,潍县先遭春旱,夏粮歉收,民大饥;五月十八日开始,又连降两月大雨,造成水灾。板桥想尽一切办法赈灾救贫。这一系列的灾难上报朝廷之后,直到乾隆十三年三月,朝廷才派大学士高斌与都御史刘统勋赴山东处理赈灾事宜。此时的潍县若不是板桥在任,或者在任官员不像板桥这样果断、迅速地处理问题,则潍县不知要饿死多少人!
乾隆十四年春,潍县又发生饥荒,直到该年秋天,年成才有好转。逃荒在外的难民陆续还乡。板桥目睹此情此景,作《还家行》一诗。
潍县人民的灾难还没有结束。乾隆十六年二月十五日,海水涨潮,淹至潍县北边的禹王台。板桥又去禹王台勘灾。为纪念此次勘灾经历,板桥有《禹王台北勘灾》一诗。
从乾隆十一年调到潍县上任,到乾隆十六年二月,板桥一直处在救灾的活动之中,可谓疲于奔命。尤其是赈灾过程中迎接朝廷大员,更使他身心俱累。乾隆十六年所作《思归行》诗和《思归》词,表达了他厌倦官场的心情。在《思归行》中,板桥对封建政府的保障系统提出了许多疑问:“何以未赈前,不能为周防?何以既赈后,不能使乐康?何以方赈时,冒滥兼遗忘?”这些疑问,板桥是清楚呢,还是不清楚呢?可以说是既清楚,又糊涂。凭他为官的经历,他岂能不知官吏的贪婪?岂能不知未雨绸缪的重要性?在乾隆十三年作的《乾隆修城记》中,板桥明白地说:“天地有春必有秋,国家有治必有乱。狃于承平,而不知积渐之衰、仓猝之变,非智也。今天子圣仁,海内安静,而不思患预防,绸缪未雨,岂非人而不如鸟乎!”含蓄地批评了当时政府官员不知积渐之衰,不知未雨绸缪,只是一味地沉浸于太平盛世之中的愚蠢行径。凭板桥吏治的经验,那些赈灾中出现的“遗漏”、“冒滥”现象,不正是一些官吏徇私舞弊的结果?而他不明白的则是:封建政府之所以不提前防范灾害,就在于封建政府本不是为民众谋福利的,绝大部分官员不可能在平时去考虑民生问题,而只会去考虑他们自己如何加官进爵,不可能人人都能像他板桥那样,真诚地从事为民谋利的事业。就在该年的九月十九日,板桥创作了“难得糊涂”的横幅,道出了心中的极度苦闷:“聪明难,糊涂难,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。放一着,退一步,当下心安。”他深知自己力量微薄,无法抗拒庞大的官僚机器,只能“放一着”,“退一步”,以求得自己内心暂时平静,不愿让这“剪不断,理还乱”的恼人问题像魔鬼一样地纠缠自己。这是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郑板桥的聪明之处,也是像板桥一样的传统士人的软弱之处、不足之处。这种软弱与不足,也正是专制政治的残酷性所导致的。殊不知,历史上那些为民请命的耿直之士,哪一个不是死于非命?板桥深知宦海的险恶,因而为政清廉而不给人以任何把柄,但即使这样也未能幸免毁谤。他的一系列利民措施,已深深地触动了下自地方,上至各省的大豪绅的利益。此时他若再久恋官栈,必遭杀身之祸。板桥的“退一步”“放一着”是有自己的道理的。
应当说,板桥在潍县的7年时间里,政绩是显著的。他在救灾活动中为人民所做的一切好事,都在人民心中的丰碑上刻下了精彩的一段文字。7年的潍县县宰生涯中,有5年的时间是用来处理灾害的。但即使如此,板桥还是励精图治,在城建、文教、育人、折狱等方面,均作出了巨大的成绩,在风波不定的宦海中,钓取了百世不朽的利民功业。
乾隆十三年(1748年)秋,当旱灾、水灾稍有和缓,板桥便着手修筑多年失修的潍县县城,加固城防,以防止来年的洪水袭击。他不仅没有像有些贪官那样利用赈灾之机大发不义之财,反而自己带头捐资36万钱,修筑城墙。在工程开工之时,他委托城中开明绅士郭氏代自己修筑60尺城墙。这一无声的身教,感动了城中的小商小贩及一些开明绅士,合邑绅士245人,共捐银8786两,各烟店共捐钱12万。乾隆十三年十月工程开工,第二年三月完工,仅用五个月时间,修城墙1800余尺。这种大规模的工程,以如此高的效率完成,没有人民诚心诚意地投入工作,是不可想象的。
在修城过程中,板桥为了避免嫌疑,对金钱、财物一概不经手,而是委托给他人。这种清廉自正的为政作风,即使在今日仍有可以借鉴、学习之处。
在修城过程中,像其他小贩一样,卖烟的小商小贩也出了力。板桥作为县令,便要给他们以相应的回报。乾隆十四年(1749年),在潍县县城的城墙竣工之后,板桥制定了《潍县永禁烟行经纪碑文》,禁止行会对小商小贩的盘剥。碑文写道:“查潍县烟叶行本无经纪,而本县莅任以来,求充烟牙执秤者不一而足,一概斥而挥之,以本小利薄之故,况今有功于一县,为万民保障,为城阙收功,可不永革其弊,以报其功,彰其德哉!如有再敢妄充私牙与禀求作经纪者,执碑文鸣官,重责重罚不贷。”这一行动,实际上是保护小商业者,反对封建行会对小商贩的剥削,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展。如果说,在商业发展的最初阶段,行会有保护商业的作用,但到了封建社会的后期,行会则蜕变为毒害商业发展的社会肿瘤。板桥果断地铲除这一社会肿瘤,对潍县的商品经济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,且顺应了历史发展的潮流。
乾隆十五年(1750年),板桥动员县中开明士绅修理文昌祠,以激励本县绅士倡文教,洁身行,敦教化;又修状元桥,尊重、保护本县的文化资源。这一系列的政治实践活动,充分展示了板桥加惠于民的政治理想。像在范县一样,在潍县,板桥亦注意发现、培养人才。潍县贫士韩梦周能考中进士,实赖板桥的提携、帮助。一日夜行,板桥听见读书声,内心嘉许,循书声走近,乃见一贫寒书生,此人便是韩梦周。板桥得知韩家贫寒,便在日后的岁月里时时周给。后来,韩梦周考中进士,为安徽全椒县县令。他在任期间,学习板桥,爱民惠民,颇有政声。
不应回避,板桥在潍县期间,亦有过企求升迁的愿望。乾隆十二年秋,板桥被临时调到济南,参加乡试工作,时与德保唱和,希望借此机会升迁。然而秋试结束后,板桥仍官处原职。这年,他与殿元于敏中和诗,吐露了身为七品官的不满:“潦倒山东七品官,几年不听夜江湍。”意思是说,他不想再干下去了,回去算了。乾隆十三年二月,帝巡山东至曲阜,板桥奉命为书画史,在泰山卧顶40余日。板桥以为此次可能会升迁。然乾隆皇帝回北京后,板桥还是官复原位。这一系列的失望,使板桥产生了去官之志。乾隆十四年,板桥为载臣作《自咏》诗,抒发心中的牢骚:“潍县三年范县五,山东老吏我居先;一阶未进真藏拙,只字无求幸免嫌。”乾隆十六年(1751年),除了作《思归行》、《思家》等诗词外,他还作有一联:“作画题诗双搅扰,弃官耕地两便宜。”而就在板桥自己想退隐之时,一些不法豪绅、富商因不满板桥平时对他们的压制,亦正在造谣中伤,说板桥私藏赃物,弄得满城风雨。板桥自觉不能再恋官栈,赶紧退隐,过自己的“笔砚生活”,否则难免有杀身之祸。